「提要」但丁设想人们在炼狱的七层平台上要涤尽七宗罪，第一宗罪就是傲慢，因为有了傲慢之心，就会对上帝不知敬畏，就会以自我的执念为行动指南。这种傲慢的执念是造成大罪过的邪念。
问：一般说来，傲慢并不是什么大罪，但丁为什么认为它是首要之罪呢？
答：问得好。在天主教的七宗罪中，傲慢排第一。在拉丁文中，傲慢这个词是superbia，它的本意是超越本份。什么是超越本份？就是对神不知敬畏，自以为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就是一个人的行为没有道德的界限，没有人性的底线。作决定全凭自我的执念，而抛开人类的道德要求。我们很熟悉一句话，就是所谓“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就是典型的傲慢。依照这个思路行动的团体和个人，没有不犯下滔天大罪的。所以但丁对在炼狱第一层碰到的灵魂说，“不要把我们容易被击败的道德力量，放在我们古老的仇敌面前来考验，而要使我们脱离这极力鼓动人为恶的诱惑”。他描写这些因傲慢而在炼狱中赎罪的灵魂，都被重物所压迫，弯着腰，疲惫不堪地在第一层平台上绕圈子。这是因为但丁认为，犯下傲慢之罪的人必须低下头、弯下腰，以表示臣服的姿态来经历炼狱。
问：不过但丁似乎对傲慢之罪还有更广泛的论述。
答：确实如此。我们可以从他所列举的人物身上看出来，比如，他举出当时最出名的细密画画家欧德利西为例。欧德利西生前大名鼎鼎，恃才傲物，但丁却看见他身负重物弯着腰行走。但丁就问他，你不就是那个名扬巴黎的欧德利西吗？你可是画细密画的光荣啊！可是这欧德利西却谦卑地回答说，“兄弟啊，波伦亚人弗朗科绘出的画面色彩更鲜明，如今光荣全归于他，部分属于我。我生前肯定是不会这样客气的，因为我心专想超群出众，由于这种傲气，我在这里受到应有的惩罚。要不是我在还能犯罪的时候，皈依了上帝，我还不会在这里呢”。但丁想说的是，欧德利西生前固然傲慢，但因他很早便信了基督，所以学得应有的谦卑，死后灵魂才入了炼狱，有机会净化生前的傲慢之罪而上天堂。随后但丁大发感慨说，“啊，人的才力博得的虚荣啊！你的绿色留在枝头的时间多么短促，契马布埃自以为在绘画方面擅长，如今乔托成名，使前者的盛名黯然失色。尘世上的名声只不过是一阵微风，时而从这边吹，时而从那边吹”。这里但丁用意大利绘画史上人才辈出的事实来论证，“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事实。契马布埃曾经是绘画高手，他在绘画从拜占庭风格转入意大利风格上居功甚伟，但乔托一出，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丁感叹千年与永恒相比，不过一瞬。他说，“你们的名声像草的颜色，来得匆匆，去也匆匆，使草褪色者，正是继它之后生长出的幼芽”。
问：但丁是在用艺术新陈代谢、植物此消彼长的事实，来论证傲慢是一种罪过吧？
答：对。这其实是个浅显的道理，不过但丁却是从天主教教义，从七宗罪必须净化，人才能入天堂的角度来阐发。这种千古不移的道理，却往往不被人重视。古往今来，多少暴君为自己一心之执念，陷国族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不正说明，傲慢之罪仍然处处存在吗？
好，但丁继续在炼狱中行走，但是这会儿他让自己也深入检讨傲慢之罪。他说自己也谦卑地像牛一样负重前行。他一边走一边看到，一个个犯了傲慢之罪的灵魂从他身旁经过。第一个是卢奇菲罗，但丁找出的这个例子是《圣经》中的人物，他本是个大天使，但心存要与上帝平起平坐的念头而被打入炼狱。第二个灵魂是布里阿流斯，他的罪过是率领巨人进攻奥林匹斯山，好推翻众神之首宙斯，也就是罗马神话中的朱庇特，结果被朱庇特以雷霆击死。第三位是《圣经》中的巨人宁录，他傲慢地要建起一座通天高塔，直达天庭。但上帝让建塔之人变乱口音，各自说不同的语言，无法理解和沟通，最终使建塔工程失败，这就是著名的巴别塔的故事。
问：人妄想直达天庭，这恐怕是最大的傲慢了。
答：对，在天主教教义中，这是不可容忍的僭越。所以但丁在诗中吟诵道，“我看见宁录在他的巨大的工程脚下，茫然失措，注视着示拿地骄傲的人们”。示拿地就是建巴别塔之地，但丁描绘的就是宁录狂妄行为的失败。第四位人物来自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名著《变形记》，说的是忒拜王后尼俄柏。这位王后生了异常健美的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自豪无比，这本是正常之事，哪个母亲不为自己生下优秀的孩子而自豪呢？尼俄柏的错误在于，她以此去嘲笑别人，嘲笑女神拉托娜，说你不过生了日神阿波罗和月神狄安娜，和我生的七儿七女相比，你等于没有生育。这就是典型的傲慢之罪。结果是拉托娜让她的孩子阿波罗和狄安娜去惩罚这犯了傲慢之罪的人，这兄妹两人到了忒拜，居然把尼俄柏的七儿七女统统诛杀，这让尼俄柏悲伤地化作了石头。听友们可能还会记得，我们在前面讲过，但丁善于从古代典籍中寻找例子来说明他的诉求。《神曲》中的人物，除了当时意大利现实中的人物和历史人物之外，大量的例子都取自《圣经》和古罗马神话。因为我们知道，神话实际上是人类想象中的范型，在久远的历史中，人们把自己渴望的理想和应汲取的教训，变成一个个神话故事流传下来。这些故事中人物的事迹、行为，其实是一个个道德理想和规范，这一点请听友们格外注意。诸位可以回想一下自己的成长过程，那些儿童时代的故事，往往会成为自己一生的行事准则和教训。但丁还举了一个例子，在古希腊的吕底亚城，有一位织染匠伊德蒙，他有一位聪明的女儿阿拉克涅，她手艺精良，但她为人狂傲，去挑战纺织女神米涅娃，结果女神把她变成了蜘蛛，让她永远织来织去，而她织成的蛛网又会被一风吹走。所以当但丁快要走过洗涤傲慢之罪的平台时，他听到美妙的歌声，唱的是福音书中耶稣基督的话，“谦逊的人，有福了”。但丁高兴起来，说，“这里的入口和地狱中的入口，多么不同啊，因为这里有歌声带入，而地狱则由悲惨的哭声带入”。这就是炼狱中的灵魂可经由洗涤罪过而进入天堂的原因。关于炼狱，我们就谈这么多，下面我们要进入天堂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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