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拉斯莫的生活与思想第六节 人文主义者的理想

「提要」爱拉斯莫在修道院中，接触了古典世界的人文主义遗产，他把这些思想资源融汇到他的神学研究中。他反对脱离了人的神学教条，相反，他认为神学不过是体现在耶稣基督身上的人格化的神圣之学，它是神圣的尘世道德。

爱拉斯莫 (Desiderius Erasmus en 1523 peint par Hans Holbein le Jeune ) © Wikimedia commons

问：爱拉斯莫领过神职，受过经院哲学的训练，但为什么我们称他为人文之光呢？

答：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关键。研究爱拉斯莫的人，将它称之为“爱拉斯莫特性”。我们知道，在基督教神学领域，门派林立，彼此争论极为激烈。在许多神学问题上，比如罪与自由意志，救赎与神恩，理性与信仰，各派自持己见。可以说没有什么争论比教义之争更不宽容的了。这些宗教思想上的不同，变成教派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就像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战争。就在巴黎，发生了巴特罗谬大屠杀，在卢浮宫旁边的奥塞尔教堂周围就有上千人被杀，不分男女老幼，真是血流成河。其实在基督教成为一个组织严密的系统之后，就出现了异端审判，后来发展成宗教裁判所，以极其残酷的方式对待被宗教法庭判定为异端的信徒。当时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西班牙哲学家比维斯曾经给爱拉斯莫写信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无论说话还是沉默都有危险的非常艰难的年代”。后来人们称宗教裁判所是“黑暗与愚昧的守护神”。经历过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听友们应该还有印象，当时在批判四人帮和思想解放运动中，我们就是把文革中对思想的压制称之为宗教裁判所。中国的进步与发展恰恰是打碎了宗教裁判所之后才出现的。

问：可惜这段历史，现在被有意掩盖了。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了中国曾有这样一段历史。

答：这确实是极可怕的现象，亲身经历过的人故意遗忘，青年被洗脑，对历史事实完全无知，一个民族没有记忆，不知反省，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个自立、自由的文明民族的。好，我们接着说爱拉斯莫。爱拉斯莫的思想，总是从古典世界，从希腊罗马的哲学家那里，寻找对神学问题的解释。他特别推崇苏格拉底，称他为神圣的苏格拉底。我们从苏格拉底的思想方法入手，就能明白爱拉斯莫的思想方法。比如，苏格拉底讨论问题的出发点，总是先把自己放在一个无知、无成见的地位，从询问谈话的对手开始，一点点把问题深入，指出对方的错误，引导对方寻找到正确的答案，也就是逐渐接近真理。这种方法被称作“精神接生术”。这和那些神学家的方法完全不一样。有一些神学家他们在辩论一开始就认定真理在自己手上，对方如果不同意自己，那就一定是异端。辩论的结果必须是一方压倒了一方。如果说不服就压服，甚至动用暴力。像著名的意大利哲学家、科学家布鲁诺，因为批评经院哲学教条，捍卫日心说，被判为异端，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认知方式，苏格拉底的方法，我们称之为人文主义的方法。而神学基质主义方法则是独断论的方法。我们看爱拉斯莫，他采取的就是用人文主义的方法来谈神学问题。所以他称自己是基督哲学家，这个方法的核心就是不把自己当作绝对正确、真理在握的人，而是以宽容的方法讨论问题。因为人文主义者，是从人的角度看待上帝，就像我们上次讲到的耶稣基督在客西马尼园的恐惧惊慌，证明他是人，这才是人子这个称呼的真实涵义。茨威格为爱拉斯莫作传，他说，“爱拉斯莫的使命和生活的意义，在于以人文主义的精神，使对立面归于和谐。对爱拉斯莫说来，耶稣和苏格拉底之间，基督教教义和古希腊罗马智慧之间，虔诚和德行之间，不存在什么不可调和的道德对立。他是被授予神职的教士，却以宽容之心将异教徒接入自己的精神王国，使他们与众教士兄弟般的相处。在他眼里，哲学虽然是另一种求知方式，但却和神学一样，是纯洁的、寻求信仰的形式。他虔诚地仰望基督教的苍穹，也同样感激地仰望希腊的奥林匹斯山峰”。

问：看来他心中是有宽容这个信念。

答：是的。要知道在宗教内部，清除异端是最不讲宽容的。而他却不声不响，用自己的写作，传播着这个信念。以后我会专门给听友们讲讲宗教裁判所。不要以为，现代以来，宽容已成不言而喻的事儿。看看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以狂热的信徒，以手中的权势，来压制异见，你就知道宽容是一个永远需要强调的信念。在某些国家，比如在中国大陆，现在还有那种因为说了一句当局不爱听的话，就被送进监狱的事情。所以那里的人们还远远未走出中世纪，当局对不同意见的迫害，甚至比宗教裁判所还不堪。爱拉斯莫传播他的理念的方式，就是写作，但是他有一个方法，就是收集古典作家的名言加以注释，借古典作家的口，替他说话，宣传他的理念。这部书叫《格言集》。他先收了八百多条格言在内，后来又扩充到一千多条。他选的这些语录、格言，涉及人生的各个方面，他的目的是通过这些格言把他心目中所认定的、作为一个文明人所应该具有的良好品质彰显出来，提供追求知识的方法和获取良好道德的方法，通过古典哲人之口讲出来，由他加以注释、说明，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他的传记作者赫伊津哈评价他这部书说，“爱拉斯莫的著作涉及的题材极其丰富，在这一点上无人能比。一切生活知识，一切伦理主题，都用无可争辩的古典权威来支持，一切内容都用细腻、轻盈的形式来表达，而且他的古代知识真可谓浩瀚无际，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对现实生活中不同凡响生活的渴望，是难以模仿的。他吸收非凡事物的能力也是难以模仿的。这是文艺复兴精神的主要特征之一”。

问：这部书有些像一部古典文化索引吧？

答：是的。他对这些格言分门别类，加上注释，他说你读一条，就好像读了全书。这部书出版之后，欧洲各国文化阶层的人几乎人手一册，青年学生也读。他自己说，这部书可以帮助别人学习最好的拉丁文，同时他就把古典人文主义的精神悄悄地传播出去，不声不响地对占主导地位的经院哲学提出了挑战。所谓“爱拉斯莫特征”就是他的挑战不摆出挑战的姿势，也不直接去抨击那些愚蠢专横的观念，而是和风细雨，以带点儿嘲讽的口吻去讲另一些他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对这个特征，茨威格总结得特别到位，“他知道世界改不掉这种愚蠢，但萦绕双唇的是淡淡一丝微笑，他有经验，他明白一切激情的意义，就是终会困倦，任何狂热的命运就是终将自灭。理性，永恒无声和耐心的理性，能够等待，能够坚持，有时其他的事物醉醺醺的喧闹，而理性不得不沉默，不得不一声不吭，但是理性的时代会到来”。我们今天先讲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