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与解构的智者 米歇尔·福柯第十六节 规训与监视之五

［提要］按照边沁的设想，全景敞式建筑只是为了达到更有效率的社会管理手段，这是现代工业技术社会追求的目的，经济与效率。福柯却看到这个看似合理的目的，自然而然包括了权力的扩张，使个人成为机构的附庸，成为社会机器运作不可缺少的零件。

反叛与解构的智者米歇尔·福柯 AFP

问：边沁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他的设想一定是为了达到某种功利目的。

答：对。边沁的名言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位英国思想家的基本观点是，人趋乐避苦的本性，是人类道德的基础。每个人从追求自己的利益出发，最后达成全社会的利益实现，使个人在社会中实现自己的最大幸福。这就是他的理论所要达到的功利目的。所以他说，“当我们对任何一种行为予以赞成或反对时，我们是看该行为是增多还是减少当事人的幸福”。这是一个明确的功利主义目标。当他把这个基本的道德准则运用于对国家权力的思考时，他的结论是，国家权力、一切的制度安排，都应服务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所以他设计这个全景敞式建筑，其本意完全不是让权力可以无法无天地监视社会。他自己说，这个全景敞式监狱，可以使“道德得到改善，健康受到保护，工业有了活力，教育得到传播，公共负担减轻，经济有了坚实的基础，济贫法的死结不是剪断而是被解开。所有这一切都是靠建筑学的一个简单想法实现”。从他这话中，我们能看出他设计这个全景敞式建筑，也是为了实现他 所谓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问：可福柯的分析，似乎认为他的这个设计，为权力控制社会提供了最大的方便。

答：对，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种思想提出来了，结果却是和它的初衷完全相反。我们看边沁的这个设计。他设想这个全景敞式监狱，是个完全公开、透明的机构。它不仅接受官方的巡视员的巡视，而且接受公众巡视。福柯这样描述边沁的这个设计，“任何社会成员都有权来亲眼看看学校、医院、工厂、监狱的运作情况。因此全景敞式建筑所造成 的权力强化，不会有蜕化为暴政的危险。规训机制将受到民主的控制，因为它要经常地接待‘世界上最大的审判委员会’。这种全景敞式建筑是精心设计的，使观察者一观眼看到许多不同的个人。它也使任何人都能到这里观察任何一个观察者。这种观看机制，曾经是一种暗室，人们进入里面偷偷地观察，现在它变成了一个透明建筑，里面的权力运作可以得到全社会的监视”。边沁的设计思想，无疑是为了让权力能够被全社会监控，这个敞式的方案在边沁那里是完全开放的、公开的，也就是监视权同时也被监视，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问：那么现在权力的监视功能显然是单向的，特别是在专制制度下，监控社会的权力只属于统治者。

答：这个转变存在于边沁这个设计的内部矛盾中。福柯指出，“在理论上，边沁确定了另一种分析社会机体及遍布社会的权力关系的方法。从实践角度，它规定了征服各种肉体和力量的做法，这种做法应该在实践君主统治术的同时，增加权力的效用”。边沁一方面设想一个透明的、可以监视一切，同时也受监视的机制。另一方面，他又设想在这个机制之下，人们受到纪律的规训，并且把这种规训的方式推广到整个社会。按照福柯的分析，本来这种监视与规训方式，是在瘟疫流行的优先范围实行，而“边沁则梦想把它们变成一种网络机制，无所不在、时刻警醒，毫无时空的中断而遍布整个社会。全景敞式结构提供了这种普遍化的模式”。这个普遍化进程有如下几方面内容，第一，纪律功能的转换，从前严格的纪律用于瘟疫期间和军队训练中，现在它引入生产领域，强制大工业生产中的工人遵守规章，防止盗窃。纪律对于生产力、产量、利润变得格外重要。福柯认为，这是“把各种肉体引入一种机制，把各种力量引入一种经济系统”。第二，各种社会组织、学校、宗教团体、医院、各种协会，这些社会团体都会成为执行规训任务，稳定社会的机构。第三，国家直接进行规训工作，警察等强制力量进入规训教育。福柯指出，“有了警察，人们就生活在一个无限的监督世界里了。这种监督在理想上力求把握社会机体的最基本粒子，最短暂的现象。治安长官的部门是最重要的”。

问：这岂不又回到了标准的监控方式了吗？

答：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边沁的设计思想的内在矛盾。你可以设计一种无所不在的监控方式，但是你不能决定谁来实施这个监控。比如，我们所熟悉的人民民主专政这个提法。理论上它是由人民来实施专政，行使权是属于人民，可结果人民民主专政成了一党专政，进而成了寡头专政。人民反而成了这种专政的对象，这就是中国大陆所谓的维稳体系。它把全社会，全体人民当作它的敌人。福柯指出，“为了行使这种权力，必须使它具备一种持久的、洞察一切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手段。这种手段能使一切隐而不显的事物变得昭然若揭。它必须像一种无面孔的目光，把整个社会机体变成一个感知领域，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处，流动的注意力总是保持着警觉，有一个庞大的等级网络”。福柯特别指出，这个规训监视功能，是上层权力与下层权力相结合的产物，比如“巴黎的这个网络应包括48名警察分局局长，20名视察员，定期付酬的观察员，按日付酬的密探，领赏钱的告密者，另外还有妓女。这种不停的观察，汇集成一系列的报告和纪录”。福柯特别举出拿破仑时代为例子。他说，“拿破仑的形象之所以重要，或许因为他正处于君主制的、仪式化的君权运作与等级制的持久的无限规训、运作的交叉点上。他是一个君临一切、观察一切的人，然后‘你可以想象到帝国没有一个部分不受到监视，没有一项罪行、过失、违法行为不受到惩罚。这位能够照亮一切的天才目光，俯瞰着这部庞大的机器。任何一个微的细节都不能逃脱他的注意’”。我们知道，拿破仑的这种监控效能就是由他的警务大臣，那位大名鼎鼎的富歇一手打造的。正是这位富歇在法国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向他传递情报的人，从王公大臣一直到街头的妓女小贩，所以福柯认为，监视规训这种功能，它不仅仅是一种政权形式，它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好，我们下次再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