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政治思想史家认为，现代政治思想自马基雅维利（Niccolò di Bernardo dei Machiavelli，1469年5月3日－1527年6月21日）始。注重政治道德原则的人，称他是一位教人邪恶统治术的人。但更多的政治学家却承认，他至少道出了一部分统治术的本性。统治是邪恶与正义、狮子与狐狸的平衡。
问：谈到政治活动与统治术，马基雅维利可是大名鼎鼎。不过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了解的人恐怕不多。你来给咱们的听友们介绍一下吧。
答：好的。说到文艺复兴的巨人，一般大家记起的，多半是大艺术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等，这是因为他们的杰作可以被大量复制，遍布全世界千家万户，人们喜爱这些美丽的画作，拿来装饰自己的房间。可是谈到文艺复兴时代巨人中的思想家，人们恐怕就敬而远之了。因为思想是诉诸理性，艺术品是诉诸感官，调动感官比调动头脑要容易。美国权威的政治思想史家威廉·邓宁说过，“政治学说中受环境影响最明显的，是马基雅维利的学说”。这话说得极准确。我们谈到一位政治思想家，容易从他的学术承传来入手，但是马基雅维利思考政治问题，却不走学术性的路子，他亲身参与当时意大利各城邦国家之间的政治、军事斗争，从亲身的感受中提出问题，并思考这些问题。尽管他使用的理论工具来自古典政治思想，同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一样，他结合现实的政治斗争，来温习古典先哲的论述，加以吸收或加以修正。他多次强调，人类从古代到他的时代，人性并没有变化。所需要做的，只是更深入地揭示这不变的人性在变动的政治生活中的表现。而他所处的时代，恰恰是近代欧洲政治斗争最复杂的时刻。这个时代的显著标志，就是大师布克哈特所总结的：国家要成为一种艺术的作品，治理国家要成为一种艺术的工作。布克哈特指出，“我们第一次发现了现代欧洲的政治精神，这种精神就是随心所欲，表现出肆无忌惮的利己主义的最恶劣的面貌，践踏每一种权力，和摧毁健康文化的每一个萌芽。但是，无论哪里，只要这种邪恶的倾向得到了克服，或者以各种方式得到补救，历史就出现了一个新的事实，产生了经过深思熟虑、老谋深算的国家，作为一种艺术工作的国家”。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知道马基雅维利身处一个尔虞我诈、冷酷无情、不讲规则、没有道义的政治精神氛围。
问：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政治理论总关注政治活动的邪恶性？
答：无疑，他身处的险恶环境，让他有关政治和统治的理论，充满了以恶制恶、不讲道义、没有信用、目的就是一切的说教。但是，说他教唆邪恶，就有点简单化。因为他的思想相当的复杂，几百年来研究者众多，其中有许多大师级的人物， 如英国剑桥政治学者斯金纳、美国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家斯特劳斯、英国著名学者以撒·柏林、德国思想史家沃格林，而且所有政治史著作中，都少不了马基雅维利这一章。我们谈政治，谈权术，谈治国手段，都少不了会想起马基雅维利的学说。有一些中国学者把他比做战国时代的法家韩非，认为他们的统治术有极为相同的理念。而我们知道，韩非的那套权谋之术，就是中国政治厚黑学的鼻祖，其流毒几千年，到当今还在影响中国统治者的心智。这套统治术的核心，就是政治活动是非道德化的，信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了保权一切阴奸损坏的手段都是合理的。这可以用林彪的一句话来概括，“革命的根本问题就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以这种思想指导的政治生活，当然只能是专制暴政，它不会有权力合法转移、任期有限、主权在民的这些民主、宪政原则。所有信奉专制暴政原则的当权者，必然会以各种方式来实现终身保权的目的。权力在他们手中不是服务于国民的工具，而是窃国营私的命门所在。所以权力就成了目的本身。可是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却不这么简单，在他的著作中，常常明确表示，共和制是崇高的目标，是最优的制度。这和他那些教导君主要不惜作恶、保持权力的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立，这其中的矛盾有没有一个合理可信的解释？这正是我想和听友们交流的地方。
问：听你这样说，马基雅维利似乎是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谈论政治。
答：没错，有时他的那些极端邪恶的话让你不相信他还会有推崇共和的言论。而马基雅维利又确实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两面派。他的思考和写作是诚实不欺的。正如以撒·柏林所说，“马基雅维利的所言和所指，当然存在着某些混乱之处，这引起深刻而持久的不安。现代学者指出，《论李维》和《佛罗伦萨史》中流露出的共和情感，同《君主论》中对绝对统治者的告诫之间，存在着某些真正的或表面上的不一致”。正是这种不一致，引发了研究者对马基雅维利评价的巨大分歧。有人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民主派和自由的鼓吹者，他书中那些非道德化的言论，只是揭示出君主会作出何等邪恶之事，以唤起世人的警觉。有人认为他是一位反讽大师，他告诉君王的那些邪恶的为君之道只是讽刺。还有人认为他只是客观地讲出了政治的邪恶本质，以便人们能树立更为道德化的政治行为标准。德国大哲黑格尔盛赞他的天才，认为他深刻认识到，弱小分裂的君主国，应该组成一个强大的统一国家，而这个统一的强国，其所作所为都具有“国家理由”。
问：一般极权国家，常用国家理由这个概念来掩盖统治者犯下的罪恶。
答：是的。国家理由这个概念，是马基雅维利的朋友、意大利同时代的哲人圭恰迪尼所提出，因为他看到国家的行动确实有着国家的理由，民主国家也同样。区别在于，极权国家以国家理由从事的活动，通常是为一家一姓、一党一尊的利益，国民不是国家理由的对象和主体，国家行动也不在乎国民的利益。相反，这个国家理由常常是国民的灾难。而民主国家的国家理由，由于人民主权和民主制度的制约，它一般都必须回答国民福祉的要求。德国思想家梅内克认为，这个国家理由观是马基雅维利刺入西方政治学躯体中的一把匕首。我们给听友介绍马基雅维利的思想，为的是启发我们去思考那些根本性的政治问题，什么是国家，什么是统治，什么是执掌国家权柄的集团的正确行为，政治活动要不要道德考虑，专制制度为什么必然带来灾难，人性从古至今有没有变化，人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就在当下世界，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某些国家集团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而这些制造灾难的人，往往有无数辩护的理由，那么正义的统治，究竟是否可能，个人权利和社会利益，究竟是什么关系，国家理由在什么情况下，是没有合法性的？今天我们先点点题，下面我们再仔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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