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弗洛伊德奠定了精神分析大厦的基础，但随着精神分析理论和治疗实践的扩展，许多弗洛伊德的追随者，开始从不同角度修正和深化他的理论。拉康是这些修正派的法国代表。但他的口号却是“回到弗洛伊德”。
问：你给听友们介绍了弗洛伊德的一些基本概念，这对介绍拉康是很有必要的。下面我们应该来看看拉康本人对弗洛伊德理论有哪些新的解释和阐发。
答：是这样。因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本身就极为丰富，而且它是一个独特的专业领域，对弗洛伊德学说提出新看法的人，大多是职业心理治疗师。他们往往纠缠于技术细节，比如对被分析对象的那些症状，该如何解释，或者如何确定治愈的标准。但拉康却有些特殊，他本人是精神分析师，是心理症专科医生，但他对弗洛伊德的解释，却有相当独特的角度。他是从哲学、语言学、人类学的角度来阐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意义。因为在他看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是一门科学，这门科学由理论、技术和医疗实践这三部分组成。但是单纯的医疗实践并不能阐发出理论的秘密，这个理论秘密的核心，就是弗洛伊德确信这门科学的对象是人的无意识。请听友们注意，现在我用无意识这个词，就是我们前面讲的潜意识。国内心理学界在翻译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时，一般把inconscience都翻译成潜意识，这样译是有道理的，但是到了拉康这里，把它翻作无意识要更准确。同一个字，各有侧重。那么在拉康看来，精神分析的治疗实践就是和患者的无意识打交道。拉康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无意识是一种语言结构”。所以法国信奉结构主义的新马克思主义者阿尔杜塞说，“今天由结构语言学投在心理分析对象上的阳光，使我们能理解其对象，它驱散了曾由赫尔姆兹和麦克斯韦尔的能量物理学模式，笼罩在弗洛伊德理论上的暂时的阴影。”这就是说，弗洛伊德心理学对物理能量，如原欲、生命本能、死亡本能的关注，会转向对无意识对语言结构的关注。这一点弗洛伊德本人已经注意到了，比如他对梦的解释，梦中的那些隐喻、象征，梦的内容的压缩、移置、变形，都要通过语言表述出来。但在这方面最有突破性的工作，是由拉康做的。
问：你谈到拉康对语言结构对关注，这似乎是结构主义的观点。
答：对极了。在这儿，我们就碰到了拉康时代法国的一大思潮，即结构主义思潮。这里面重要的人物有列维·施特劳斯，他是结构主义人类学的创始人。罗兰·巴特，他是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主将。还有我们前面讲过的福科，也是这一派的干将。所谓结构主义，就是强调世界不是由一个个孤立的实体所组成的，而是由一系列关系所组成。研究一个对象，就是要打碎对象，拆解对象，来观察这个对象是由什么要素，和如何由这些要素之间的关系所组成。法国结构主义是受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启发。索绪尔提出一套结构主义语言学，他指出，语言就是用声音表达的符号系统，它由内在的结构来决定意义，没有结构就没有意义。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可以说，我是人，你是人，他是人，这里意思的表达是通过主谓宾的语言结构来实现的。在这个结构中，我们可以任意换掉个别的要素，但是因为结构本身不变，要素的变化，可以表达另外的意思。列维·施特劳斯把这套方法应用于研究原始社会的亲属关系、神话。他给结构下的定义是，“结构就是要素和要素间关系的总和。这种关系在经过一系列变形之后，其结构不变。”比如他在研究原始社会部落中的亲属关系时，就确定部落中复杂的亲属关系实际上是一个固定的结构，以血亲等级来保证血亲不通婚。无论有多少七大姑八大姨，部落的亲属结构是不变的，以至它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结构主义的方法被拉康拿来解释弗洛伊德。他接受的恰恰是结构主义的一个信念，即人类思维并不像古典哲学家，特别是笛卡尔所认定的那样，由一个确定的主体来施行。在他看来，由于弗洛伊德已经揭示出人的无意识领域，那么作为自我意识的主体就失去了可靠性。当我们说“我”这个称谓时，这个“我”中包含着非我，因为我只是意识的自我，却不能代表那个无意识的我。
问：他这似乎就是把“我”给结构化了。
答：你说得对。拉康就认为，无意识与意识是一个心理结构中的关系，这和我们前面介绍的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本我、自我和超我很相似。好，我们下面开始介绍拉康对弗洛伊德学说的阐释。先说说他的思想的一般特征。首先，他阐释自己的思想，有点像跟读者玩捉迷藏。他会旁征博引地绕圈子，很多人批评他，说他的写作是故弄玄虚。他回答说，我写东西，并不想让人读，只是纪录我想到的问题。第二，他没有成系统的大部头的著作，他的著作就是他多年开的讨论班的讨论纪录，按期排列，称为讨论班1-2-3，等等，最后汇总出版，称作《文集》Ecrits。拉康的研究者帕格尔对拉康的写作风格有一个精彩的总结，他说，“那些试图寻找他的基本思想，也就是试图把握他的真理内核的人，一定会大失所望，因为拉康的学说摈弃一切把握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努力，与此类似，拉康的学术大厦也拒绝任何明确性和真理性的假设。他的文章和讲义，可以说是一场思想链游戏。这些思想链在关节点相连接，从而彼此交织在一起。它们就像脚印，好像在沙滩上消失，又出人意料地出现，或者说像相互联系的参照物，差异和断裂，只有事后才表明是意义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在方法上几近完美的段落，但是很容易破碎，任何将之固定的尝试都会失败。”这个总结很到位。
问：你在一开始就讲到，拉康是超现实主义圈子中的人，而且受达利的影响很大。
答：确实如此。听友们如果熟悉达利的那些画作，就容易理解拉康的追求。他就是要把无意识领域内的那些思想内容，用语言表现出来，就像达利把那些无意识的思想内容用画面表现出来一样。其实无意识的思想内容，这个说法本身就是矛盾的。我们说到思想，那一定是进入了意识领域的东西，但是，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成那些脱离理性的思想内涵。在超现实主义诗歌中，有许多词句就是那种不经过意识整理的、下意识的流露。布列东就大力提倡自由联想式的写作，也就是把不经意浮现出来的意像连缀在一起，书写下来，似乎这样就能深入到人的无意识领域中，揭示出更深入的精神世界。现代主义诗人中，有不少人用这种方法写作，他们的口号是“感觉而不思考，幻想而不归纳”，明白了这一路方法，才能明白拉康为什么说，无意识是一种语言结构。好，今天先说到这儿，下次接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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