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与解构的智者米歇尔·福柯第十二节 规训与监视之一

［提要］权力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规训社会中的个体，使之能够各安其位，依照权力的安置，顺利运转。在这个规训体系中，社会被棋盘化，分割成不同的功能区，凡越出自己的功能区的个体就是反常的，甚至可能被诊断为疯癫。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资料图片 法新社图片

问：福柯讲现代社会中惩罚形式的改变，这种改变的目的似乎和规训有关。

答：没错。在福柯看来，惩罚并不是权力的目的，不管它是酷刑的展示，还是现代刑罚的攻心，都是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各种权力不论是国家权力，还是知识权力，甚至社会成员彼此间通过知识上的优越，而造成的地位的落差，在福柯看来，这种落差也是实施权力的空间，其目的都是顺服。个体的驯服，造成社会的驯服。福柯认为，个体服从权力，首先是从身体的服从开始，他举的例子，就是士兵队列训练。这个例子举得极聪明，因为士兵的姿态是最能表现对身体的规训与身体的服从。福柯举出1766年关于步兵操练的训令。训令规定，“短步伐的长度是一英尺，普通步伐和正步的长度是二英尺，其距离是从一个脚跟到另一个脚跟。普通步伐前进时应昂首挺胸，交替用一条腿保持平衡，向前迈另一条腿，大腿绷紧，脚尖稍稍向外向下，由此可以轻轻掠过地面而不敲击地面”。这种规定使身体必须依照一种要求活动，身体此刻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他人。我们看看纳粹军队的行进，和当今中国领导人喜好的大阅兵，就知道这种规训的结果。这种士兵整齐划一的机械般行进，造成一种权力的威势，能让独裁者感到极大的满足和安全。因为，他们自身渺小的人格，在士兵身体的动作中，获得某种放大。

问：福柯似乎特别注意人体的自然机能变成技术要求的活动。

答：是这样。他甚至认为，“通过这种支配技术，一种新的客体对象正在形成”。它逐渐取代了肉体，而出现了一种和机械相结合的新的肉体。福柯给这种肉体定义，他说，“这种肉体可以接纳特定的、具有特殊的秩序、步骤、内在条件和结构因素的操作。在成为新的权力机制的目标时，肉体也被呈献给新的知识形式。这是一种操练的肉体，而不是物理学的肉体，是一种被权威操纵的肉体，而不是洋溢着动物精神的肉体。是一种受到训练的肉体，而不是受理性指导的肉体”。福柯随后又列举了学校对学生坐姿的要求，认为那是防止学生思维奔逸的方法。我想听友们恐怕会记起我们小时候受过的听课训练，那时要求小学生们是挺起胸、向前看，脚放平，手背后。上次我们讲到福柯评论启蒙思想家拉美特利的著作《人是机器》，他是这样说，“拉美特利的《人是机器》，既是对灵魂的唯物主义还原，又是一般的训练理论，其中心概念是驯顺性，该书将可解剖的肉体与可操纵的肉体结合起来，肉体是驯顺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

问：那么福柯对肉体驯服的分析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答：他主要是想通过人的肉体成为规训对象这样一个事实来说明权力控制的无处不在。这在政治上的意义是说，权力能把肉体这种最自然不过的物体，变成机器，使它成为可驯服、可操作的物体，完全摆脱了肉体的自然属性，成为自动的机器。这种功能完全是权力的、政治性的。福柯说，“这种自动机器不仅是对有机体的比喻，它们也是政治的玩偶，是权力所能摆布的微缩的模型”。他特别举出腓特烈二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腓特烈大帝为例子。他最喜欢训练他的普鲁士军队，所以听友们只要想想普鲁士军队在世界军事史上的名声，就能明白福柯想说的意思。普鲁士军队的特点就是战争机器，但它是由人所组成的。这个模式一直延续到希特勒手下的纳粹军队。当时普鲁士军官团是希特勒发动战争的策划与部署者。但是普鲁士军官团的高级将领几乎没有一个看得上希特勒，却跟着他一直走向死亡。这就是驯顺模式政治化而给人类带来灾难的一个典型。我们不要忘记，纳粹的军队确实有一阵子所向无敌呢。

问：但是训练这种行为方式，并不是现代才有的，古罗马的军队不就训练吗？

答：问得好。福柯承认规训是自古就有的社会现象，但他确实认为这种社会现象到了现代有了极大的发展，有了许多新的特点。分析这些特点，才能让我们更透彻地理解现代社会的性质。那么这些对人体的控制有些什么特点呢？福柯认为，第一是人的行动有了时间表，人要依照时间来活动。他举了一个学校的时间表作为例子，“8h45班长进入，8h52班长开会，8h56学生祷告，9h00学生就坐，9h04听写，9h08听写结束”。这种依照时间表的工作方式是古代社会所没有的，它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其目的就是让时间成为人活动于社会的一个框架。谁都不能脱轨，它把人的肉体嵌入时间，这才能有效运用肉体所有生存时间。其实这背后就是“时间就是金钱”这个信条。第二，人的动作在时间中被分解了，使肉体适应时间，这我们可以从士兵队列行进训练中的那些分解动作中看出，抬腿、伸腿、放下，都有时间的规定。也可以从“泰勒方式”中可以看出。所谓“泰勒方式”就是测量时间与人体动作之间关系的一套管理方式，其目的就是提高效率。它通过分析每一个工人在流水线上的必要动作与多余动作来训练工人，使工人的肉体完全依照时间的需要而动作。正是在这种训练方式下，人的肉体动作被分解为一个个连续的机械动作，听友们只要想一想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这部电影中，那场流水线上的戏，就完全能够明白什么是在时间中分解人的动作。第三，肉体被要求必须采用某种姿态，你想随意横躺竖卧，那是不行的。你必须在某个场合采取某种规定姿态。福柯举出学生在课堂上被规定的坐姿为例。比如它规定，“左臂肘部以下应放在桌子上，右臂应与桌子保持三指宽的距离”等等。这和我们中国人小时候被要求的姿势有点不一样，但性质是一样的。第四，肉体与它所操作的对象之间，有一种互动的关系。他举的例子是士兵持枪射击的种种规定，举枪、瞄准、扣扳机，在这种情况下，肉体和它所持的器械融为一体。他认为，“权力造就了一种肉体／武器，肉体／工具，肉体／机器”。这就是说肉体在权力的规训中，完全成为一种外在于人的本性的东西。第五，就是彻底使用原则，也就是说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为生产有效性的一部分，决不允许有脱离使用价值的肉体。福柯的这些分析相当有趣，我们下次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