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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蔡英文向原住民道歉看台湾多元历史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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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1日,刚刚上任不久的台湾中华民国总统蔡英文代表政府正式向台湾原住民道歉。如果说这项道歉举动在台湾内部也出现一些争议的话,大陆官方媒体重点报道这些不同声音的同时,也借台湾一些不同意见人士之口,批评蔡英文政府“操弄族群意识”,“撕裂”台湾社会、“去中国化”等等。蔡英文为什么要向台湾原住民道歉?是否仅仅是政治考量?原住民问题在台湾政党体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台湾社会对历史上原住民曾经遭遇的不公是否有一定的共识?我们为此电话采访台湾国立政治大学台湾史研究所所长薛化元教授。

台湾总统蔡英文2016年8月1日代表政府向台湾原住民道歉。道歉仪式开始前,蔡英文在总统府迎接原住民代表。
台湾总统蔡英文2016年8月1日代表政府向台湾原住民道歉。道歉仪式开始前,蔡英文在总统府迎接原住民代表。 图片取自台湾总统府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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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原住民道歉的历史背景

法广:台湾总统蔡英文8月1日代表政府正式向台湾原住民道歉。您能否解释一些,这项道歉所为何事?针对的怎样一个问题?台湾原住民经历过怎样的不公正?

薛化元:基本上从历史角度来看,台湾原住民遭遇到的问题可以分成两个不同的面向。一个是战后,中华民国政府统治台湾以来所发生的问题,另一个是早期从荷兰、西班牙殖民时代开始,包括汉人移民进入台湾之后,与原住民发生的种种历史问题。所以,我想,蔡英文总统的道歉,一方面与台湾目前所讲的转型正义相关,因为在过去威权统治体制之下,台湾人民人权被侵害,原住民(人权受到的侵害)当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这包括他们不能使用自己传统的姓名,而必须改用汉人的姓氏;原住民的种种文化习惯的传承遭到破坏,语言遭到伤害,譬如,在1970年代以前,台湾原住民,包括泰雅族、阿美族等都有他们族语的圣经,但这些被政府查禁,不能使用,等等。

第二个面向涉及的是比较长时期的,也就是类似像澳洲或者加拿大、美国等地往来移民到达一片新土地之后,与当地原住民发生的问题,历史上可能导致原住民遭到一定程度的迫害、失去他们传统的生活领域,等等。所以,我想,蔡英文总统道歉的历史背景应该包括这两个因素。

法广:在这些历史上的迫害中,是否也发生过类似的屠杀行动?

薛化元:是的。这样的屠杀在早期荷兰殖民过程中,就曾发生过,郑氏政权来台之后也有,到大清帝国统治、特别是开山抚蕃之后,对于蕃界原住民的镇压行动也造成了相当多的伤害;日本统治时期也一样,之前,《赛德克-巴莱》那部影片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那个时代殖民政府对原住民的伤害。

但是,除了这些目前被认定是原住民的族群之外,台湾历史上在早期,特别是在荷兰时代,或是在郑氏政权时代或大清帝国的早期时代,还有另外一些原住民族群受到伤害,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平埔族。平埔族和高山族一样,都有许多民族,历史上,西南部最著名的族群是西拉雅族,北部地区还有凯达格兰族(总统府前大道就以凯达格兰为名)。西拉雅族如今遭受到的一个重要的伤害是,虽然台南政府承认他们是原住民族,但直到今天,他们仍然不是中华民国政府官方认定的原住民,就是说,他们连正名身分都受到了伤害。不仅西拉雅族如此,大多数的平埔族也都是类似的状况,而且连地方政府的承认都没有。

法广:您提到原住民认定问题,就是说某个族群是否划为原住民是由政府的某个机构来确定,是这样么?这样的认定是根据什么标准呢?

薛化元:有一个《原住民族基本法》,是根据这项法律来确定哪些族可以称为原住民族。称为原住民族后,就可以享有原住民委员会提供的种种服务或福利,这基本上是官方主导的认定。目前的状况是,基本上是把日本统治时代的高山族和平埔族这两大族群里的高山族认定为原住民族。平埔族中有少数,譬如噶玛兰族被承认为原住民族,但是大多数平埔族人直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被认定是原住民族的一部分。

法广:台湾岛内目前开放性发展的社会,许多被认定为原住民族的人也散居在各地。他们与其他族群融合的过程中,台湾社会是否有一种针对这些少数族群的歧视呢?他们在今天的台湾社会中处于怎样的状态?

薛化元:应该说他们长期以来失去了他们原有的生活方式,这当然一方面是由于政府的政策,一方面也是现代化的冲击导致的结果。可是,对于少数民族,特别是原住民族所处的状态,我个人认为,应该尊重少数民族的文化、生活、习惯。这也是联合国《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及《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规定的民族自决权的重要内容。单纯就少数民族的集体权利而言,三代人权的发展,从第一代自由权、第二代社会权,到第三代时是集体权,文化权的繁衍和传承很重要,可是,这是过去的执政者相对忽视的一点。我想,这是为什么今天需要矫正的一个重要原因。

法广:八十年代,台湾兴起了一个原住民运动。这项运动的发生是因为当时台湾社会的族群关系很紧张么?这项运动对台湾当时及后来的社会有怎样的影响?

薛化元:关于当年原住民运动的起因,有相当多的因素,主要是因为有部分原住民族的精英得以有机会接受到比较高的教育,他们看到了一些问题,特别是流落在都市的原住民当时相对边缘、相对被歧视的处境;还有些人回到原乡,看到原乡的发展状况,看到我们常说的年轻人离开、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这种不正常的社会结构,他们于是提出了反省与批判。这些反省与批判历经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后才有尊重原住民的姓名 比如恢复传统姓名,尊重原住民的语言与文化的存在,甚至在宪法中增加条款,承认他们是原住民,这些是过去的一些历史发展。

同时,对台湾社会、特别是对教育层面,有一点冲击的是他们提醒了传统的历史教育或社会教育对原住民族的歧视或者以汉人为中心的论述所出现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吴凤文化的批判与崩解。这是早期原住民运动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吴凤神话在过去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原住民过去会猎人头,有一个汉人的通事叫吴凤,他决定要感化原住民,就用过去的一些死人的人头给原住民来祭祀,但后来他没有(人头)了,但原住民仍想猎人头,他就与原住民约定说,如果看到一个穿红衣、戴红帽、骑马的一个老者来,就可以猎杀他。原住民就在约定时间出草行动,结果发现被猎杀者是吴凤本人,于是原住民受到感动,立志今后再也不要出草猎人头了。就是这样一个神话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被编写在教科书中,甚至吴凤也被认为是一个伟大的汉人,是一位伟大的行政者。这个神话相对地神化了吴凤,而压低了原住民的地位,好像他们是一个野蛮的、不受教化的族群。这个神话后来在很多原住民和汉人知识分子的推动下得到批判,最后被从教科书里删除,这就是对传统的以汉人为中心的历史观的批判,从历史上来看,虽然做得还是很有限,但从现在看,还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法广:如今在台湾的选举活动中,在全国性的选举中,特别设有原住民立委的席位。原住民团体的权益是否因此得到比较有效的伸张?

薛化元:当然,他们发出了部分声音,不然就不会有《原住民族基本法》的制定,也不会有原委会(原住民族委员会)的成立。但是,这些立法之后的落实有赖法令执行机构,包括行政机关和法院的配合。不过,在台湾整体教育体系里,对这两个不同的文化内涵的理解很明显不够。换句话说,一般汉人对原住民的文化与传统的了解仍然不足。所以,法律规定保障是一回事,落实是另外一回事,就是说落实还有待进一步加强。至于历史的检讨,就相对更加欠缺。

多元历史是台湾历史主体性的重要一环

8月1 日,蔡英文在总统府迎接目前被政府认定为原住民族的16个族群的代表,对于这些族群在过去400年间承受的苦痛和不公平待遇,代表政府向他们道歉,兑现了她此前在总统竞选时的承诺。除国民党主席洪秀柱外,台湾主要政党领袖、地方政府首长等出席了道歉仪式。洪秀柱在随后发表评论,批评蔡英文利用原住民史观排斥汉民族,是在“去中国化”。中国《环球时报》8月4日发表署名评论文章,认为蔡英文的道歉是一种政治算计。向原住民道歉为什么会写进蔡英文的总统竞选纲领?向原住民道歉的举动与民进党自陈水扁时代推动的本土意识有怎样的关系?国民党在其执政期间面对被看作是其“铁票箱”的原住民族平权运动有哪些作为?

法广:八十年代原住民运动兴起的时候,也正是民进党反威权运动活跃、组织成型、发展的阶段。这两项运动之间是否有一定的互动?原住民问题为什么会写进蔡英文总统竞选活动的纲领?

薛化元:我是这样看:原住民运动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冲击当时国民党的统治体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当时反对运动的一部分。不过,台湾原住民主要的选票基本上还是支持国民党。现在原住民立委的席次,本质上还是国民党籍的立委占绝大多数。但是,因为民进党长期以来站在一个反对、批判原有体制这样的位置,这可能使得民进党比较愿意面对这样的历史问题,比如,陈水扁政府时代也是如此。而且,站在现在比较进步的人权观念 我刚才解释过,那当然也必须面对今天少数族群,特别是原住民族的权利问题。早年陈水扁总统任内主张人权立国,就面对这样的问题。蔡英文总统其实她自己的出身非常特殊,因为她拥有一定程度的原住民血统。所以,从今天来看,道歉本身当然是有政治意涵,但这个政治意涵应该是:民进党基于其党纲、基于它的历史发展,它能够不重视原住民问题?!就是说民进党正视这个问题应该是很合理,它如果不这样做,反而是要重新反省。

法广:您提到蔡英文道歉当然有一定的政治意涵。能否具体解释?这与民进党自陈水扁政府开始努力推动的本土意识是否有关?

薛化元:我想分成两个角度来谈。陈水扁时代主张人权立国,虽然没办法完全实现,可是,他面对原住民地位和权利的处理,理论上讲是理所当然的,否则的话,就是反对、不支持第三代原住民的集体权。再加上在AB 公约里对于民族自决(这里主要讲的是文化权、生活权部分),这也是从民进党政府以来,历经马英九执政时代,一直到现在,等于是中华民国国内法化后的一部分(因为台湾制定了两公约的执行法),从这个角度来看,要落实这样的立法精神,当然也必须面对原住民的地位和权利问题。不过,正如您刚才所说,台湾历史的多元一直是强调台湾历史主体性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一环。而台湾历史的多元存在里面,原住民当然是非常重要的要素。就这一点来讲,强调原住民的权利和历史位置,对于强调台湾历史的主体性确实是一个正面的作为,而且有加分的作用。不过,在现实政治中,这是否可以争取到更多的选票,那又是另一个考量,不在我现在所讲的范畴。我需要解释的是,从强调台湾历史主体性的角度来看,是不能忽视原住民要素的。

法广:民进党任内出台了《原住民族基本法》(注:《原住民族基本法》在陈水扁任下获得通过),如今又有蔡英文代表政府道歉的举动。在国民党任下,国民党在原住民平权问题上做过哪些努力?如何理解蔡英文的道歉仪式上,国民党主席洪秀柱的缺席?

薛化元:关于国民党在任期间做了些什么,这也是值得讨论的话题。实际上在原住民运动中,有很多因素与教会有关,教会的牧师对于早期原住民权利的促进和教育的组织,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协助。其中,在台湾自由化、民主化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1980年代兴起的原住民运动,在1990年代已经进一步转化成政治和制度上的诉求,举例来讲,比如,1992年,原住民的国民代表就向国民党修宪小组陈请,希望能使用“台湾原住民”这样的称呼。李登辉总统也曾经接见原住民代表,听取他们有关原住民在宪法中名称的意见……这些都是一些重要的发展。1992年虽然国民大会临时会最后搁置了原住民正名议题,但这个议题此后慢慢被接受,比如,1993年1月,内政部就提出意见,要把原来的“山胞保留地条理”改名成“原住民保留地开发管理条例”,这是第一次台湾法律使用“原住民”这个名称,而这是在1993年,是在李登辉时代。同时,立法院也通过姓名条例修法,开始让原住民恢复传统的姓名。当然,民进党在这些过程中扮演了推动的角色,但也是李登辉领到下的国民党愿意接受,相关法令才可能被通过。另一方面,民进党在1993年提出国土规划构想的时候,就提出了原住民自治区这样的想法。所以,我想,可以说当时是民进党与国民党之间的一种互动,在那个时段里,对原住民权益产生了促进的功用。在1994年,也是在李登辉任内,文建会曾主办原住民文化会议。这是官方第一次在正式的官方活动里使用“原住民”这个名称。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原住民正名的脉络里,国民党在过去李登辉时代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

反过来讲,如果认为强调原住民就是什么“去中国化”,我觉得,可以从中国目前的立场来看。不仅将是将整个原住民当作一个民族,而且有时还强调是从中国大陆来台湾的(如中国国务院的官方网站),那就忽略了台湾历史脉络中,原住民的现实存在,实际上,这也是不合历史事实的。原住民族是多个民族,而不是一个民族,而且喝广大南岛语族的分布、发展有密切的关系。

法广:在蔡英文的道歉讲话中,汉人在一定程度上也被列为“外来者”。台湾社会的汉民族怎么看原住民权益问题?他们是否理解蔡英文代表政府向原住民道歉的举动?这样的道歉会不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汉民族和少数族群间的裂痕呢?

薛化元: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从两个层次来看。要保障原住民的权利,就必须去思考过去原住民失去的利益,或者恢复、补偿他们被非法剥夺的利益的问题。就这部分来讲,可能会引发一部分目前已经移民到传统原住民生活领域的汉人移民的权益,在这个层面会有一定的冲突,在法律上可能需要有妥善的处理,因为这也是在过去的法律体制下产生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很难不去面对过去的移民进入台湾之后,与原来台湾岛上的人民,也就是原住民,双方之间发生的摩擦和伤害问题。这是一个历史事实。所以,在台湾岛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接受在所谓台湾开发的过程中,确实有原住民受害的现象。目前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这一点。但是,就如我刚才所说,因为官方承认的原住民族不包括向西拉雅族这些在台湾西部平地存在的大量的平埔族的族群,他们实际上是早期汉人来台湾时受害最深的族群。所以,如果不能处理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就相对不足。我以前也在脸书上写过,认为平埔族正名是原住民历史正义这个主题非常重要的一个前提。少了这一点,(历史正义)就残缺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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