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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侯爵,林中的舞者 - 林怀民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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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知名的编舞家林怀民先生四月二十九日来巴黎演出。原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旗下的国际戏剧协会 (ITI) 邀请林怀民在国际舞蹈日这天发表一个讲话,就像94年大陆的芭蕾之母戴爱莲那样,可能就几十秒钟那么短,但在意义上,为舞蹈家立了一个非物质的纪念碑,记入联合国的文化史册。后来台湾文化部出面支持,让林怀民心想事成,在讲话那天在巴黎为他执掌的台湾云门舞集举办一场隆重的演出。这样一来,不仅林怀民个人成了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世界舞蹈史上定格的形象,他的云门舞集作为一个平台也将在未来很长久的时光里和林怀民一起让后辈记得,口口相传,甚至作为风范的参照和灵感的源头。这次云门舞集在巴黎的演出在我眼里是林怀民对世界观众谦卑的,动容的,美丽的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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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7

风中的侯爵,林中的舞者 - 林怀民印象

安东尼

巴黎 La Villette 大剧院的舞台上,林怀民松弛地,却又很有气韵地用英文朗诵了象诗一样的句子,从诗经讲到原住民,从恐惧讲到欲望,从邪恶讲到欢乐,从源头讲到结果,带着一点点亚洲口音的英文象舞蹈一般起伏,象音乐一样铿锵,在让人紧张的宁静里回荡。

林心放,一名不知道在哪里有点象林怀民的的舞者出现着巨幅投影上,一步,一步,挪动着,忧郁,扎实,自在,肚子鼓起了又收拢,象雄性豹子一样, 任喘息在胸腹中不规则地流动着。

仪式很庄严,就象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典礼。林怀民的话同时用几十种语言向全球传送。

灯光中,三顿半的金色大米象暴雨一样打在舞者头上,泄在身上,落到地上。舞者扫着米,走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地,你看到了周易中的那种符号,和禅宗有关的圆。

林怀民的献词是和他的舞蹈作品同步呈现的。这部作品叫 « 流浪者之歌 »。

 

在云门来巴黎演出前的一个星期,台湾侨委会在巴黎的负责人陈奕芳女士就给我形容过林怀民。陈女士是住在巴黎十六区附近,永远穿着讲究,洋溢着美术馆里和下午茶时你可以不时撞见的那种贵妇的高级范儿,低不就得没商量的眼光仿佛与生俱来。在她眼里,林怀民是一个可以和导演李安相提并论的台湾文化巨人,除了这两位,她找不出第三个名字。她对林怀民的官宦世家如数家珍,说林怀民的父亲是与院长级别的人物并驾齐驱的文人,在台湾,所谓院长,就是行政院,立法院之类的。她说,台湾人看林怀民是要仰着头看的。

演出前一个小时,我和朋友在剧场附近逛着。远处,一个艺术家模样的人一袭黑衣,头发花白,甚至微微有点含胸。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游离了中央社的摄影机,他在看我们。 我断定他就是林怀民。当我们走近的时候, 他确信我们知道他是谁,他笑了,说,你的样子很好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林怀民 。我发现其实不需要仰起头越过伟岸的肩膀才能看到他的眼睛,因为他只有中央社女记者那么高。

我试着用欧洲的生活经验来翻译陈奕芳的话。她说的台湾院长让我想起了欧洲的首相,18世纪英国首相的后代直到今天还叫侯爵。林怀民就像台湾的侯爵。

而且,这位台湾侯爵还是个搞跳舞的。19 世界末,英国还出过一个对他的家族离经叛道,沉迷于一掷千金的蛇舞的侯爵 Henry Cyril Paget, 可惜后来这位舞蹈家破产了,英年早逝。但林怀民比他有运气,活得好好的,满世界飞。

除了说话的语调透着可以闻得到的脂粉气,体态上,他一点都不像侯爵,甚至连 Rudolf Noureev 那类舞蹈家的昂首挺胸收腹都没有,倒有点练武功的人那种谦卑。

林怀民接着回答中央社记者的问题。台北 " 时报周刊 " 的记者张之杰在网路上给我留言,自嘲说, 一直没看懂云门,怕是俗不可耐。我答应他,把我看到的告诉他。

于是我决定站在云门口,用我的眼睛,用从别人那里借来的眼睛,用不同的办法,来看我看得到的,我要看的云门。

 

巴黎的舞台上,我们看到的是林怀民几个舞蹈的片段, 水月,行草和松烟,你听这些名字,就知道侯爵的作品里有古典中国文人画的意境。

然而音乐却是巴赫,瞿晓松,John Cage 和格鲁吉亚的鲁斯塔维合唱团的 。

当舞者们用很低位的坐桩一样的身段在巴赫规整的音乐中演绎着上个世纪70年代美国现代舞的基本格式,意象着风生水起,当一群人在 John Cage 嗨到易经里的音响迷幻声中像云像雾一样神出鬼没造型的时候,当一个女人用丹田把行草气韵给你的时候 ; 你看到的是一种组合,一种林怀民用自己的生活经历,把身边的,他能接触到的,感悟到的,够得着的,想象的到的素材组合成他觉得过瘾的意境,刺激和情绪,就像一个会动的,写意的生命体。

 

台湾侯爵在他还有一头乌黑的怒发的时候,是个能很细腻的描述乡下甘蔗园里,老农房边阿妈,阿叔,大婶的家长里短的好手。那时候他是一个有前途的小说家。到了美国以后,在公共汽车站把腿支到头顶的那种傲人的鹤立鸡群让他觉得用身体来工作比那根笔更容易得到进入红绫艳 The Red Shoes 里的那种激动和满足。

后来,他跳得少了,变成了一个指挥舞者跳舞的人。 他可以一个人坐在排练场里,让那些高的,矮的,壮的,单薄的,坦荡的,丰腴的舞者象精灵一样去演绎一些话题和意境。

他要舞者写字,打坐,太极,提肛,收紧括约肌,让眼前这些被西方芭蕾和现代舞词汇规范成型的年轻的身体再去磨练一种在西方传统里闻所未闻的东方的传承。用林怀民自己的话说,叫 « 乱搞 » , 翻译成文绉绉的话,就是一种用太极和坐桩的气韵来走西方现代舞的程式,用西方现代舞的基本功来过太极和坐桩的身段的潜移默化,就像让西方侯爵的血管里留着宰相遗少的血,让状元儿子的脑子分享侯爵的精髓一样。这样的底子让林怀民在自己的家乡台湾有一大批不一定知其所以然却觉得津津有味的本土观众,就像对法国大餐没有任何经验更说不上喜欢的华人对地道的巴黎菜白葡萄酒炖大肠情有独钟,觉得很对胃口一样,他们在陌生中尝到了自身文化里的记忆和酣畅。

当东西方身体语言两种密码被林怀民融贯成自然的一体以后,他就用这种特殊的基本功来创作意境,在情景,风范,感情中随心所欲。他把舞者浸到抒情的爱液里,提出来,晾干,朴素地却带着咸味地发挥着,抽象着,聚焦,扩大。

林怀民的心里有一个故事,有一个情节,有一个想象中的美感,有一个还没抓到的效果。他可以从任何一个点出发,一个身体,一个动作,一个欲望,然后组合,觉得好就留着,不好,拆掉重来,接着试。编舞的时候,舞者们的即兴也加入到林怀民的游戏里。在万千的偶然中,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是美轮美奂的,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磨合里,有那么一刹那在灯火阑珊处到位了。他找到了,就固定下来,然后象各色珠珠一样把它们串起来。

 

怎么才能读懂林怀民呢,怎么样才叫读懂呢 ? 让你的瞳孔穿越他的云门往深处看 ? 不可能 ! 你会迷路的。让你的虔诚钻进他的云门探头探脑 ? 不靠谱 ! 你会变傻的。你不用学习他,你要享受他。

如果你是杜尚 ( Marcel Duchamp ),看了林怀民的舞蹈,你也许会说,林怀民和我一样会算卦,在狂草中,在瓷器的龟裂中,我看到了随机的运道。他和我一样,也在制定一种越轨超然的游戏规则,规则一旦成立,听天由命,杜尚清楚在他自己的作品里机率是怎么让观念象处女变成新娘似的成为艺术,那他很可能也会在林怀民的云门里享受类似于 Etant Donné 这件作品里的门洞和门洞里的裸女,如果杜尚还活着的话。

如果你是 John Cage, 你会惊奇地发现,林怀民用了你的音乐。你着迷的禅宗,易经,算卦,你在音乐上设置的迷阵, 居然在云门里呼风唤雨。

如果你是小说家 Truman Capote , 你也许会看上林怀民的意境,拿它来用作布景,装上一个在乌云底下,在风声中让读者从非从床上滚下来不可的骇人听闻的故事,然后你又可以出尽风头自恋一把。

如果你是演过茶花女的弘一法师,你也许看到的是一个对二十世纪的法国哲学如数家珍的林怀民。对小仲马情有独钟的李叔同可能会惊叹林怀民对萨特和 Albert Camus  的接近,对林怀民用法文出版的青年时代写的小说会心有灵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作者也许会对台湾侯爵的风生水起流连忘返。

现实中,人们各取所需。人们打开自己的云门,把林怀民的舞蹈当作一个刺激自己兴奋点的宝贝。

文学家龙应台把林怀民的舞蹈放到文学的云门里把玩。两个月前,她骄傲地和我谈起了林怀民 : 他用舞蹈把楚辞阐释得那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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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谈云门舞集 ( 2013 年 2月 20 日, 巴黎, Radio France Internationale )

安东尼

台湾乡下万家灯火里的老老小小们,当他们把林怀民的舞蹈放进自己的云门里,他们可能享受到的是自己的老婆老公身上最神秘的,但还没有完全得到开发,得到释放,或是可望不可及的,看得见摸不着的原始动力,也可能是在领略社会对林怀民神话般地尊崇,享受膜拜,在一个集体的大规模的祭奠般的仪式里,不留下一片纸屑。

外交官吕庆龙把林怀民的舞蹈放进台湾形象工程的云门里,4月29日世界舞蹈日现场他和巴黎文化中心主任造型艺术家陈志诚分工。吕庆龙把云门舞集和台湾的 HTC, Asus, Acer, 长荣航空组合在一起,在熠熠生辉的台湾光环里强调台湾人的创造力有多么发达,台湾市场的潜力有多么硕大。陈志诚把林怀民的舞蹈放进艺术观念和文化政策的双重门洞里,他看到的是震动的中心,看到的是走透透。

外交官齐王德兴致勃勃,在云门的巴黎演出之前,就把收了一篇林怀民早期短篇小说的法文版集子热情地推介给驻法国台北代表处的客人,几位美丽的女士在他柔软的微笑里提前捕捉到林怀民云门的精彩。这本心旷神怡的书叫 « 中国现代文学选 » 。

 

我要访谈林怀民。 演出第二天的早晨,在巴黎十九区一个有树有草的庭院里, 捧着一大杯咖啡,在凉凉的晨风中,林怀民聊着,问着,逗乐着,就像一个竹林七贤里的人物。下次节目我们将播出林怀民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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