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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传销是当代中国社会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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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今最为卖座的作家之一,慕容雪村(本名郝群)近年来频频对公共事务发声,力图履行自己的公民责任。今年11月,他在奥斯陆发表题为《把野兽关进笼子》的演讲,振聋发聩,呼吁更多的中国人鼓起道德勇气,直面现实。在他周游欧洲、路过巴黎之际,本台记者对慕容雪村进行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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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之恶与制度之殇

法广您是网络作家出身,作品一直很畅销,生计也不用发愁,但近几年无论是卧底传销还是探望陈光诚,似乎都表明您开始逐渐转向社会公共事务,开始进行政治性的表达,奥斯陆的演讲就是一个例证。而且这还不是孤立现象,其他领域例如律师和演艺界,都有类似的转向现象。那么对您个人而言,主要基于什么考虑?

慕容雪村:从大的方面来说,我想是因为信息技术的发展,让我们能够接触到更多的外部信息,也能够了解更多的历史真相。在这种情况下,难免会产生对比并表达的欲望。

对我个人来说,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我早些年写小说只是关注文学方面,但这些年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已进入中年,而王小波说,中年人要对这个社会承担更多的责任。我以前不太理解,但是现在的确感受到,中年人要承担更多责任。这便是责任感驱使的因素。第二个原因是,当我开始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个社会,开始独立思考,发现有些话真是不吐不快,必须要说出来。

法广您早先的网络小说《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以及《原谅我红尘颠倒》,都致力于刻画人性中恶的一面,这种背景和今天的批判转型有关系吗?

慕容雪村:关于人性这个话题,其实一直以来没有太多变化。狄更斯在他的时代就曾经写下过“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但这样的话其实可以放在几乎任何时代说。用来描绘今天的中国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和我早期的作品其实没有太多关系,我现在越来越趋向于把社会问题看成是制度之病,也就是说大部分问题出在制度上。一个好的制度,可以塑造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恶的制度,则可能造就一个病态的社会,从而产生各种稀奇古怪甚至耸人听闻的罪恶。这其中当然有人性的因素,但更多地还是应当从制度中寻找原因。

法广:作为作家,您在早先的基本著作中把人性恶的一面描绘得很充分,容易让人读完以后对社会悲观失望,那么作为一个社会人,您觉得真实的社会现状和自己笔下描绘的图景相比,有多大距离?

慕容雪村:以《原谅我红尘颠倒》为例,它描绘的并不是中国司法界或律师界的一个全景画。它是一部分人在一段时间内的生活片段。可以这么说,我在书里写的关于贪腐的部分,90%以上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其中提到的很多案例完全就是中国大陆的真实案例,但并不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期。甚至可以说,很多律师的现实生活,各种唯利是图精于算计,和我在书中描写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作为小说作者,我不可能把真实生活的全图景展示出来,只能展示它的一个侧面。

谈到中国整体的司法环境,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中国这么大,各地的法律制度实际上是不一样的。在大城市中情况稍微好一些,有些案件还能指望公平,但在某些小地方,尤其在中国北方,有时连很小的案件都难以寻求公平。然而,尽管目前没有可靠的实证数据,但我还是倾向认为,现在的司法环境和前些年相比还是有所改善,甚至可以说目前正处于六十多年来的最好时刻。

法广:但是最近几年以来,很多法律学者和律师倾向于认为法治建设有停滞和倒退的趋势。

慕容雪村:处在自己的时代中,可能会觉得几年就是很漫长的时期,但是从一个国家的历史角度来看,还是要看到这种进步。的确,有很多案件被披露出来,让人感到黑暗残酷,但以前这种黑暗面更多,只是没有曝光出来,现在能够报道出来,已经是一个进步。

就横向比较而言,和其他国家相比,中国的法治肯定不算最好的,甚至可以归入较差的行列,但是和自己的历史相比,我觉得除了民国一段时间的法治比现在好,现在可以算是很好的了。

但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一个孤立的国家,当世界越来越小,当中国和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我们能看到美国人和欧洲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们也能知道香港人和台湾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就必然会产生一个疑问:我们和他们一样,同样是人,为什么不能过同样的生活?
和自己的过去比较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一个18岁的小伙子说:你不能说我没长进啊,你看,我比12岁的时候长高了许多。  这不是废话吗?你本来就应该长高。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比以前好,甚至比秦朝好,就沾沾自喜。

法广:制度和人性的关系是一个已经争论很久的话题。有一些偶然性的乱象,在任何国家、任何文化中可能都会出现。但很多情况下,今天中国的公共舆论在制度与人性、必然和偶然的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例如毒奶粉、黑煤窑、校车安全等等,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制度的必然产物,但也有少数人辩护,认为不要上纲上线、把所有问题都提到制度的高度。您怎么看待这种争议?

慕容雪村:我还是认为,从制度中分析原因,是当前最稳妥而且易行的办法。例如校车安全问题分析下来,为什么配不起合格的校车?根本原因是教育投入不足,这本身就是制度问题。再如煤矿安全生产问题,更要紧的不是安全监管部门责任问题,而是这些煤矿是怎样拿到批文的?是怎么在没有安全许可证的情况下进行生产的?这都涉及到权力如何运用的问题,而这正是制度中最核心的问题。同样,为什么看不起病,这涉及到医疗投入的问题;问什么读不起书,涉及到教育投入的问题。有人曾经说,中国的校车事故,主要问题是校车不够结实,还有人认为例如在美国,校车拥有最高路权。但在中国的现实条件下,即使给予校车最高路权,把校车造得像坦克一样结实,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到时候必然会有人给自己的车挂上校车的车牌,学生或许会得到一些实惠,但无法避免有人把优势资源捞到自己手中,这几乎是必然的。

至于说校车的所谓“最高路权”,你要知道,“让领导先走”是中国几十年来一直不变的传统。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领导也只是普通人,可能会行使正常的权力,但不可以拥有超常的特权。所谓“最高路权”,就意味着最高的优先权,领导也不能与之争路。

制度问题说到底就是四个方面:一、权力如何产生?二、权力在谁手里?三、权力如何运作?四、谁来监督制约权力?在中国,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一方面,权力在谁手里?在中南海。另一方面,权力由谁来监督?由中南海来监督。这便是大多数问题的根源。

再举个例子来说,在中国尤其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生活,会遇到一个现实问题:打车难。一些出租车拒载,到上下班高峰就不拉活。很多人批评出租车行业服务态度不好,人员不够敬业。但是去问出租车司机,他们也有困难,说现在堵车这么严重,油价这么贵,份儿钱这么高,我拉一趟活可能不仅不赚钱,有时还要赔钱。那我为什么要工作?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油价高?这就涉及到中石油、中石化作为垄断性国企的定价策略。你要是去问出租车公司为什么要收这么高的份钱,有的公司会说我承担所有的保险,还要交这么高的税,有些公司还要承担离退休人员的福利  这部分福利本来应该是政府或社会的责任。企业负担加重,因此必然要靠盘剥司机。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企业要承担这么重的责任?要承担教育附加费、残疾人附加费……这些全都是政府的责任,为什么要推给企业?各方面因素推到最后,病根都指向制度问题。

网络舆论的分裂与启蒙

法广:您在微博上有100多万粉丝,想必您对今天以微博为代表的舆论分裂状况有很多了解。您怎么看待这种舆论的分裂?又如何看待微博在其中的作用?

慕容雪村:在一个正常的国家里,多数民众应该对重大问题有一致的共识。但是中国不一样,它是一个对某些历史和事实进行封锁和篡改的体制。它的教育系统灌输的,大多是一些反常识、甚至教人愚蠢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会产生很多奇怪的现象。“要不要自由、要不要民主”这种问题,在其他国家已经达成共识,在中国却还有巨大的争论。甚至可以说,把欧美国家比作文明国家的话,中国还是一个半文明国家,但明确的是,总有一天它会发展成为一个文明国家。在这一过程中,各种各样的思潮、辩论都是正常的。

而微博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有人说,有了微博,相当于中国开放了一半的报禁。或许意义还没这么重大,但它的确意味着更加自由的言论和更加公开的事实。以前在平面媒体不能报道的,现在通过微博可以了解;以前在公共空间不能谈论的,现在通过微博可以发声。现在看来,微博是一个巨大的、开放的媒体形式,可以让我们公开言说,这无论如何是件好事。

法广:微博上“公知”与“五毛”的对垒,似乎成了微博时代的基本格局。“公知”们的启蒙姿态,也往往遭到草根阶层的嘲笑。

慕容雪村:中国人对“启蒙”并不陌生,现代意义上的“启蒙”,就是把人类社会的常识告诉更多的人。当年在法国曾经有伏尔泰、卢梭为代表的启蒙运动,但中国只有过五四运动前后的一个类似的短暂时期,随后就被更大的主题  “救亡”  所压倒,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逐渐占据上风。从那时起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回归到启蒙。

当然,有人反对“启蒙”的概念,认为体现了知识分子居高临下的态度。但是我认为,也不能完全否认这种教导的作用,有些知识,确实需要有些明白人来告诉哪些不明白的人。例如民国初年的公民读本,其中谈到法律、民主选举、基本伦理等方方面面,这就是启蒙教材。

而今天我们的体制导致的一个后果,就是人的“未成年化”。很多人具有成年人的身体,但对于人类社会的某些知识,水平和孩子差不多。而启蒙的最初含义,就是让孩子学到知识,让未成年人逐渐地走向成熟。

法广:但是“启蒙者”有时可能采取一种激烈的姿态,给人造成的印象是,所谓呼吁“自由民主”的人,本身并不能容忍不同于他们的意见。

慕容雪村:其实这是两个问题,即“自由党”和“自由”并不是一回事。“自由党”并不能完全代表自由,他们可能是很邪恶的人,但“自由”本身是个好词,是值得追求的。正如在教育过程中,可能会有邪恶的老师,但是“教育”  传授和学习知识,这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有时候启蒙者的姿态让人反感,他的面目可能和专制独裁者的面目没什么不同,只是灌输的内容不同而已,这种面目的确让人反感,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提倡的东西本身就是坏的。有时候态度的确很重要,人们往往就是因为态度而赞成或拒绝。但是我还是要说,如果道理是好的,即便他态度不好,也要分清楚道理和态度的区别。

如何避免“平庸的恶”?

法广:您在奥斯陆的演讲中提到“糟糕的制度能够运行,是因为我们都为之出过力”。但是,即便明确了每个人都应当分担道义责任,对于少数人来说,可以有所行动,比如去探望陈光诚,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需要一种引导性的动力,如何唤起他们、避免沦入“平庸的恶”?

慕容雪村:很多问题分析到最后,当然的确是制度问题,但也不能忽略其中的个人责任。我们一方面要改革制度,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自身的责任。我在奥斯陆的演讲中提到一句话:“这个国家并非没有底线,他以你我为底线”。

德裔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醒人们关注“平庸的恶”,这给我很大的启发。当一个体制、一个社会或一个政府开始公开作恶的时候,我们作为个体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该如何看待自己的职责?其实很多知识分子的工作,归结起来就是一条:如何让一个不正常的社会回归正常。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绝大多数人并不需要慷慨激昂地关注国计民生,只需要关心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这种“只关注自己的生活”并不意味着自私。因为很多时候,自己的生活都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权力:我自己花钱买了住宅,供了很久的房贷,它不应该被随便拆除。如果它被随便拆除,我要捍卫自己的权利。每个人尽最大可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已经很好了,并不需要每个人都出来做英雄、做烈士、来振臂高呼。

如果问,对大多数人来说动力何在?那么我的答案是,动力就是让自己过上更安全、更平静、真正幸福的生活。吃到地沟油,我可以要求赔偿;喝到毒奶粉,我可以诉诸公堂。我自己的房子,没有人有权闯入或者拆除,这难道不就是所有人应该努力的方向吗?

法广:但是矛盾就在这里,例如地沟油问题,很多城市居民深受其害,很多人都很焦虑,但目前似乎还无法形成一场有力的社会运动来反对它。再比如强制拆迁,人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房子被强拆,但往往只有拆到自己头上,才会奋起反抗,很难同仇敌忾地去事先声援类似处境的同胞,捍卫别人的权益。

慕容雪村:如果愿意站出来帮别人说话,毫无疑问是值得提倡和鼓励的行为,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这么做。而且我们看到,在今天的中国每当有强拆的时候,会有很多不相干的人站出来说话,其实已经初步形成了这样的氛围。

在正常的国家,“社会”是制衡政府的重要力量,在中文中,“社”和“会”的本意都指民间团体。中国虽然号称是“社会主义国家”,但实际上,“社会”的功能已经微乎其微,没有什么真正的民间团体,甚至没有了宗族,有的只是单个的个体,一盘散沙。这是制度的结果,但同是也是制度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维权,这是当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我还想提醒当局,这情形还可能导致另一个结果:如果高压锅没有出汽口,也许可以挡住多次沸腾,但最后一次沸腾将形同炸药。

法广:以您自己的行动为例,您在《为了光,为了时间》里也很坦率地提到,在探望陈光诚之前,也会觉得恐惧,怕被痛打,怕被抢东西,但一个饭局之后就鼓起勇气了。这种心态变化的转折点在什么地方?是因为人多胆子就大了?

慕容雪村:的确,怂人需要人多来壮胆(笑),就是这个道理。一直以来我都有去临沂的念头,但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当初的担忧,前提都是独自前往的假想,一旦几个人聚拢到一起,我反而是胆子最大的那个。

我在文章里提到过,王小山曾说,我们对陈光诚应当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你挣扎得越久,这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就越强烈,总有一天它会压倒恐惧。

法广:也就是说,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团体,可以把个人的行动能力放大很多倍。

慕容雪村:是的。如果我们承认每个人都是弱者,那么自然都需要别人来鼓励。如果有志同道合的团体,个人在其中会感觉坦然无惧。但是说回来,如果只有你自己,也必须要做出一些选择。

法广:根据你的描述,你们那次经历和别人相比起来,算是最幸运的,没有遭遇抢劫,暴力也算是轻微的,为什么你们会有这样的“待遇”?

慕容雪村:说实话,他们的动机,我们只有猜测。我甚至自鸣得意地认为,是不是在所有的探望者中,我们的知名度最高?这群人显然是有组织的,或许是他们的领导知道我们中的某个人,从而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所以对手下人有个约束,不许使用太过分的暴力?我只能猜测是这个样子。

法广:前段时间的“探望陈光诚”运动应当说有一些效果,有消息说现在陈家的境遇有所改善,但他本人的处境没有根本好转。您怎么看待国内外针对陈光诚事件施加压力的做法?什么样的方法才是最恰当的?

慕容雪村:中国已经成了大国,手里拥有那么多国家的国债,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事都不再是简单的“内政”,或者说,以前视为内政的,今天可能要重新审视。这是人类彼此接触越来越多、世界越来越小的必然现象。以前讲的“互不干涉内政”原则现在有必要重新加以考量  什么事才算内政?说出真相算不算干涉内政?批评和建议是否就是干涉内政?陈光诚的境遇,是一个单纯的内政问题,还是普遍性的人权问题?通过国内外各种渠道的影响来改善一个人的境遇,这无论如何是件好事。我们都知道,今天朝鲜人民的生活可以用“悲惨”来形容,如果国际社会的压力能够敦促统治者放弃暴政,改善民生,我相信没有人会反对。没有国际社会的干涉,单凭朝鲜民众,可能很难改善自己的命运。但我们不能说,朝鲜人因饥饿和暴政而死,是他们自己的内政,我们不能干涉。这已经违反人类社会的文明共识了。

笑蜀担心国际社会的压力可能会让陈光诚的境遇更加恶化,所以他希望用更加“灵活”、更加有“弹性”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是,如果要和这种和地方上的恶政妥协,我们首先要问,这种妥协有没有可能改变局面?让这个制度有所改善?如果没有可能的话,我认为这种妥协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不难想象,如果要改善陈光诚的境遇,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施加国际压力,而是劝说陈光诚放弃他的立场,写一份悔过书,保证不会做类似事情,当个顺民。但是那样的话,恐怕所有人都会失望。我相信,这也不是笑蜀的本意。(注:截止本文发稿时,笑蜀已经修正了他的观点。)

传销:当代中国社会的缩影

法广:您最近的作品是《中国,少了一味药》,这个书名很有趣,因为好像您不仅仅是给传销开药方,同时也是给整个国家和民族开药方。缺少的这味药,在您看来就是常识。但是今天传销猖獗的现状,究竟是民智不开、缺乏常识的结果,还是欲望高涨、民富之路又被堵塞的结果?

慕容雪村:我觉得传销猖獗和民富之路没有很大关系。应当看到,中国目前有种种不如意,但还是有很多致富机会,甚至比很多欧洲国家机会更多,完全有可能通过个人努力过上体面生活。

最重要的是,当我在卧底传销接触了整套理论后,我觉得正常人稍一思考,就能发现它实在是荒谬可笑。但就是这样一套荒谬理论,为什么会欺骗那么多人?原因就在于,上当的这些人,压根没有思考、或者说没有能力来思考。

比如说吃苦,传销集团中把吃苦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高尚之举来宣传。而这和我们的历史传统也有关系,孟子讲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很长时间里,我们提倡的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吃忆苦饭”,这都成为道德上值得提倡的高尚品行。但这些观点脱离历史情境硬搬到今天,就是反常识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吃苦的确可以磨练意志,但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人应该无缘无故地吃苦。在能吃饱的情况下自愿挨饿,除非是为了减肥,否则为什么呢?在传销集团内部没有暴力强迫的情况下,每个人都自愿地不去吃饱,这不就是缺失常识吗?

法广:您在书中有一点似乎没有说得很清楚:传销集团是以暴力为后盾的吗?当然会有一些阻挠、劝说等“软暴力”,那么有没有赤裸裸的、例如禁锢人身自由的暴力?

慕容雪村:中国的反传销研究者把传销集团大致分为两派:南派和北派。当然这是个不太严格的划分。长江以南的传销集团,更多地使用软暴力,即给新成员洗脑,派人监视他的行动,但是如果这个人坚决要离开,也不会加以干涉,不会动用真正的暴力。而在长江以北的传销集团有些就会使用真正的暴力。如果一个成员要离开,可能会被抓住并拘禁在特定地方。

当然,我们所提到的暴力其实范围很广,不仅仅指殴打、关押。我的切身感受是,有时语言的暴力更加可怕。我在卧底时,同样的话每天要讲很多遍,强行灌输。这个东西的可怕之处在于:当你说第一遍的时候,你会觉得太可笑了,哪有这种道理?但是当你在嘴里说了一百遍之后,你会不由自主地渐渐觉得,其实它也没那么可笑。甚至会觉得,它原来也有一些道理。但是当你说到一千遍、一万遍的时候,你的警惕心就开始丧失,变得开始认同它,甚至狂热地崇拜这句话。

法广:您自己曾有过感觉把持不住的时候吗?

慕容雪村:我的确感觉到了这种影响,到后来他们讲的话,我有时甚至已经难以分辨真假。另一个例证是,我刚去的时候听到某句话,感觉特别好笑,但是当我快要离开时再听到这句话,已经没有那么好笑了。我估计,即使我抱着抵触心态进去,如果真的身处其中达到两年时间,差不多也会被洗脑。这就好像当年知识分子听到“毛主席万岁”,有些人也会觉得好笑,但是如果天天念,念上两年,就会在你心里扎下根。

法广:您曾经提到,对传销集团运作模式的揭露,在书里还有意犹未尽的地方,例如洗脑的方式,对谎言的服从与崇拜,以及对亲情关系的毁灭效果。一定程度上说,这些都是中国人似曾相识的东西,传销集团的运作模式和某些特定社会的运作是不是有某种同构性?

慕容雪村:在我看来,这六十多年来的宣传和教育,毫无疑问给了传销者很多启发。他们从这种宣传和教育手段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并且运用在自己身上。比如说鼓励告密。我们都知道,在一个文明社会中,告密是件可耻的事情。但在传销团伙中,就是鼓励这种方式,即使是父母、兄弟也不例外,传销者把亲人骗来之后,要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并且随时把哪怕是私密的话向组织上报告,形成一种“有集体无个人、有领导无亲人”的内部氛围。这就是公然地把正常社会关系变成监牢的方式,人与人之间互相监视,这是让我感到特别恐惧的地方。

我清楚地记得,我对集团内部一个女孩推心置腹地给她忠告之后,第二天就有人专门找我谈话,专门针对这些话给我上课。我这才警醒,发现原来我每次和她谈完话,她都会向上级打小报告。这就是他们鼓励的一种措施。

这种情景,会让一部分读者自然而然地想到文革期间。在那个年代,谁说句不合时宜的话,不管是父母还是子女,都有检举对方的责任。这种社会的运行后果,就是亿万人民遭受戕害。

法广:根据您卧底传销集团的经历,以及对传销现象的分析,能不能得出结论说,这种传销模式,是当代中国特有的一种现象?

慕容雪村:对,它甚至可以看成是当代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中国社会中的很多现象,你都能够在传销集团中发现对应症结。比如缺乏诚信,因为整个传销就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一个大撒谎者要求下面的人都诚信,显然是做不到的。再比如刚才提到的相互告密的问题,如果我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监视,那我必然只讲组织上允许我讲的话,只讲对我有利的话,而把真实的想法隐藏在心里。这样一个只讲谎言、相互提防的社会,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最终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改变,要么崩溃。

 (注:本记录已由被采访者审定修改,但慕容雪村在个人博客上发表了本次访谈内容,题为《每一滴水都曾经参与犯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7a3a7f0100x3y7.html ,并在采访记录基础上作出更多修改。其最确切个人立场请参照博客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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