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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阿隆 知识分子的鸦片之五: 历史决定论能预测未来的天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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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阿隆指出,左翼知识分子容忍甚至拥戴苏俄制度的一个重要理由是,他们相信历史必然性,相信历史有一种绝对价值,而自称是无产阶级代表的布尔什维克同时也是历史必然性的代表,是历史价值的代表,他们自诩可以把人类从邪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带入共产主义的天堂,这是一个历史使命。

雷蒙.阿隆与『知识分子的鸦片』
雷蒙.阿隆与『知识分子的鸦片』 网络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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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雷蒙阿隆对历史哲学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所以他分析问题一定不会放过历史的角度。

答:没错。他1938年就出版了《历史哲学导论》一书,当时他把这本书送给萨特。萨特说,这书可以说是《存在与虚无》的导论。当然雷蒙阿隆自己并不这样看,他曾在法兰西公学认真听过科耶夫的黑格尔讲座,对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很重视,也做过深入的研究。这位科耶夫是一位俄裔的哲学家,以独特的黑格尔研究名重一时。他是把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当作一个世界图景来理解的。而且他曾号称自己是一个斯大林主义者。阿隆听他的讲座,但对他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不过在我看,这其实并不难理解。科耶夫大讲黑格尔,把拿破仑看作是“马背上的世界精神”。他心中颇以黑格尔自居,所以他把斯大林看作世界历史的征服者, 并不奇怪。阿隆在谈到他写作《知识分子的鸦片》一书的由来时,引了他的朋友阿尔弗莱德·索维的话:“为了保证明天的幸福生活,今天要让工业设备的投资超过福利的投资,今天对真相的隐瞒,同样是为了明天能充分展现真相。共产主义是一种将来才兑现的真理,和到期才兑付的自由之大面积的试验”。阿隆承认,引这些话让他很痛苦,他认为这种对未来毫无分析的乐观主义会带来灾难。我们有幸做阿隆的预言的见证人,亲眼看到苏俄制度带来的灾难,和这个制度在俄罗斯的崩溃。

问:那这种历史使命感怎样在苏俄造成现实的灾难呢?

答:在阿隆看来,最可怕的是,苏俄有一个永远正确的党,因为这个党的意识形态中有一种特殊的天命观,这个天命观来自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又被改造成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黑格尔把历史看作精神的进展,这个精神就是人类的认识,由必然世界走向自由世界的过程。这个过程移植到人类的现实的社会历史中,就描绘出一个人类社会由低到高的发展图式,以这种历史哲学为指导,马克思就提出,资本主义社会,因无法容纳自身创造的巨大生产力,而不得不被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所取代。而在这个过程中运动的主体,就是无产阶级自身。到了列宁那儿,无产阶级变成了代表无产阶级的党,结果就是像阿隆所说的:“由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发展的过程,就与布尔什维克党自己的历史混淆起来了”。阿隆指出:“党的历史是通向人类救赎的神圣历史,那么这个党又怎么能够有那种世俗事物所有的内在缺陷呢?任何人,包括布尔什维克分子都可能犯错,但是布尔什维克党既然是历史真理的代言人与工具,就不能,也不可能犯错误”。我们随着这条思路走下去,就会推导出,苏俄式的政治制度和它的政治生活中最常见的现象,每当这个党领导下的国家,它的经济与政治生活发生大灾难的时候,要么就是有外部敌对势力,比如帝国主义的阴谋,要么就是党内有错误路线的代表,或者是敌对阶级混进党内的阶级敌人在制造灾难。所以当苏联的工业发展不顺畅的时候,斯大林就抓出了拉姆津、卡利尼科夫的工业党,农业大崩溃就有布哈林反党集团,苏联30年代大清洗,斯大林杀了那么多人,80%的中央委员都被枪毙了,而党却仍然正确,苏联的灾难都是由那些刀下之鬼造成的。所以阿隆又指出:“真理和谬误也完全由党内的权威来确定,这种决定必然是专断的,因为它出自一个能在个人与群体之间最终裁决的人”。这个人只能是一个,他就是党的最高领袖。不管真假,他有上帝一样的地位,全党都要向他看齐。我们对此应该很能理解,神是不会犯错误的。所以,阿隆把党和亲党人士,比作宗教团体中圣职人员(homme d'église),和信众(homme de foi)。他认为,信徒所依附的那个真正的共同体,既不是自己坚贞的信仰,也不是炽热的宗教情感,而是教会这个组织。我们常听的一句话是,你在组织了,你接受了组织的考验,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党就是担负着世间救赎任务的宗教团体,它的最高领袖就是宗教领袖。而历史就是他们信奉的神。这个宗教团体不仅有类似修道院的各级委员会,还有不出家的信众。所以苏俄制度,不需要刻意搞什么造神运动,它自然就有它的神。共产党的领袖,既是宗教领袖,也是神的代表。像苏联的斯大林,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保加利亚的日夫科夫,东德的昂纳克,北朝鲜的金三,都是这路货色。

问:列宁式政党的宗教性是很强的,但这种政党中的个人崇拜和宗教团体中,比如天主教对教皇的崇拜似乎是不一样的。

答:是的,真正的宗教组织的严密性和列宁式政党相比要差多了。而且教皇他只负责与上帝的交流,而布尔什维克却声称,它要对历史负责。这种负责我们知道,就是篡改过去的历史,和许诺未来的幻想。用阿隆的话来说,由于这个党号称掌握的是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掌握了人类命运的钥匙,所以它可以发挥威力的地方是无远弗届的。阿隆说:“由于它所宣布的真理是普遍的,历史的,所以被赋予了任意解释过去的权力”。用乔治·奥维尔的话:“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现在,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将来”。阿隆却根本不相信这种所谓历史的规律能被人掌握,被人预测,因为历史是由一些生活在给定了的环境中的人们的活动组成。这个环境不是人的意志自由选择的结果,人根据他的欲求和理想来行动,但他对社会历史的认识是片面的,是零碎的和暂时的。号称自己可以用一套理论去解释和推断历史的走向,预言一个乌托邦的未来,这实际上是理性的僭越行为。尤其是当一种权力专横地认为它指明的方向,就是人类的至福之地,为此人们必须在现世忍受它的暴虐统治,这个历史决定论实际上就变成了罪恶的辩护词。

问:我们确实经常听到用历史来为现实作辩护啊!

答:是的。但是雷蒙阿隆却认为,历史意识教导我们的是,要尊重无数互不相关的事实,还要尊重这些事实之内涵意义的多样性。这些历史事实的多重意义,不可能被一套解释体系所全部包容,更不能凭借这一单一的解释去判定历史的未来。而且事实上,历史不是一条单向、自动延伸的道路,人的行为引发的后果,会改变历史的方向。有意思的是,《知识分子的鸦片》出版一年之后,也就是在1957年,奥地利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发表了他的名著《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他从科学哲学的角度,得出了雷蒙阿隆从社会学和历史哲学的角度得出的同样的结论。波普说:“我成功地对历史决定论给予反驳,我已经证明,由于纯粹的逻辑理由,我们不可能预测历史的未来进程”。他的推论方式是这样的,一,人类历史的进程,受人类知识增长的强烈影响,二,我们不可能用合理的或科学的方法,来预测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增长,三,所以我们不能预测历史未来的进程,四,这就是说,必须抛弃与理论物理学相同的历史科学的可能性。没有一种科学的历史发展理论,能作为预测历史的根据,五,所以历史决定论方法的基本目的是错误的。他的这五个推论,其实是建筑在一个简单的事实之上的:“如果有不断增长的人类知识这回事儿,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可能预先知道我们明天才会知道的事儿”。虽然我认为,波普的论证过于绝对仰仗科学方法,因为在我看来,历史研究的方法和纯科学所使用的方法,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但他能从另一个角度,帮助阿隆给沉醉于历史决定论的左派知识分子一剂解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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